九连真人:幽谷生芒刺,落水记为真
白岩松说,他们是这个夏天在那场音乐的竞技游戏场中「最有劲儿的乐队」,其他人的歌,有的像言情片,有的像故事片,有的像电影,但九连真人,「像纪录片」,「刀刀在肉」。
九连真人:幽谷生芒刺,
落水记为真
采访、撰文:吕彦妮
叶露担心,九连真人「不好采」,「因为客家人不太习惯讲自己或者情感类的话题,条件反射一样马虎带过,其实是有点羞涩。」马军则好奇他们身上的不甘和不服到底有多强烈。
不得不说,见到他们之前,我心里一直怀着的,是许久未有的忐忑。
3.
「宝贝们你们听到这个吉他声会不会吓一跳?」
2019年6月底,我在北京城南一处地下录音棚里见到九连真人,他们正在排练即将在《乐队的夏天》里演出的一首新歌——《落水天》。因为这首歌讲述的是留守儿童的故事,经纪人特别帮他们在北京找来了一个小型儿童合唱队作现场和声,孩子们从六、七岁到十几岁不等,排排站,排练室里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又可爱。前奏过后,阿龙的吉他声进入,他演完一遍之后,温柔地向孩子们问出了上面那个问题。
阿龙本职小学美术老师,总在演出时站在中间的阿麦是初中音乐老师,在外人面前最寡言的贝斯手万里经营着一间规模不大的舞台演出设备租赁公司——大家都喊他里哥,他的品牌叫「连平·万」。
连平,他们的家乡。
三个人性格各有异色,却又自自然然地扎在一起,像三股麻绳拧成一股。
阿龙大多时间里都是理性至上的,表情很单一,远没有舞台上那般丰富,言谈中永远抱着非黑即白的坚决。对于外界给予九连真人的那些评价、解析与抒怀,他也并不都完全认同,不认同,他就会直接说出来。
关于歌里的客家话,阿龙一开始压根儿没有多思量:「语言是我们天生俱来的,我一直说,舒服就行了,无论普通话还是客家话,唱出来拗口我就不唱,不打耳朵,我也不唱。」
王硕第一次在台下见到九连真人,是在《乐队的夏天》录制期间的一次饭局上,九连的经纪人宋佳和他是旧交,喊他来吃一起涮羊肉,那天吃饭他挨着阿龙。之前他不知道阿龙、阿麦是老师,他还以为阿麦比阿龙大,其实猜反了。他问了他们是怎么写歌的,答案和他之前想的不太一样,阿龙跟他说,他会用吉他弹一段loop,在这段loop,人声旋律的雏形就出来了。
那天还有一个误解被解开了。王硕以为阿龙他们只听山歌,其实不然,「阿龙跟我说他平时听日本摇滚挺多的。」
后来再多的事,王硕没多问,他以为乐评人和音乐人之间应该保持君子之交的距离,谁也别跟谁太熟。但他还是在细枝末节里观察到了九连真人不同于他人的朴实。
「有个细节,那天我开车了没法喝酒,阿龙说,早知道你不喝,我也不喝了,我是因为你来,我才开戒的。」
阿麦是三个人里年纪最小的,我们席地而坐在录音棚的地板上聊天时,他靠着墙,笑容最多,中间还拎进来一打精酿啤酒和一兜零食挨个给大家分。中间我们打趣说,让他们用动物形容彼此,阿龙自己说自己是野老鼠,里哥也深知自己「慢」而稳,所以说了树懒「闪电」。
那阿麦是什么?
阿龙面不改色答:「哈士奇吧。」
「二哈啊?你就是说是狗呗。看起来帅帅的,其实挺二的!」阿麦得意洋洋。
但就是这样一个又皮又乐的男孩子,看起来没心没肺,却会在舞台上动不动就红了眼。《莫欺少年穷》时,田建华说眼睛里喷着火的那个人,就是阿麦,他无奈呐喊着:「囊来上山、囊来下山」,意思是:怎么去山外拼得一个好前程啊?其实他唱的,根本就是自己。他从小是个留守儿童,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家人不愿意他离开连平,他冲撞了很多年,依旧很难冲破那扇有「传统」之名覆盖其上的厚门。
到了《北风》,阿麦更是全程忍着不让眼泪下来,只因为录制那天,家乡发了20年来最大的洪水,乡民都到他所在的学校避灾了,但他却不能在现场与他的乡人、学生在一起,他觉得愧疚。
若说阿龙是刺,阿麦是绵,万里则像一块秤砣,稳稳地落在整个乐队的基底上。
我们谈论客家人的闯劲儿和羞于表达之间的矛盾,我们又谈论年轻人到底要「留下」还是「离开」的话题,我们再谈论各人要对抗的壁垒,万里一直听着,不言,直到一个小小的顿挫之后,他忽然从屋子最深处幽幽慢慢地说,他听着我们的对话,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儿6岁了,他发现她的性格很内向,很多心里话会自己憋着,「更多的时候是我主动想要她有什么事情要说,但是她不说。我不一定要她听话,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不一样了,我们很清楚,封闭式的教育会让孩子受局限,所以我更希望她有什么要说出来,不用在那里不开心。」
里哥的细致心念和忧患意识,一点不比阿龙阿麦两个人少。
摄影/周晨 2019橘洲音乐节
那场坐在录音棚地板上的对话总共历时两个半小时,谈到后来大家纷纷起来活动腰背,直喊酸疼,谈的足够多,也足够远了,但我还是觉得不够。
两周之后,九连真人止步《乐队的夏天》七进五的比赛,即将班师回家,正好临近学期末,阿龙阿麦还要赶回去给学生监考和做学期收尾的工作,里哥一样思乡心切。
我决定,和他们回连平。
后来阿龙问过我,你为什么要来连平?
我答: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开连平。
是的,他们已经在此前无数次的采访里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这个夏天,九连真人实现了一场火箭升空式的飞跃,但他们坚持要继续自己过去的生活,不搬到机会和资源明显更多的大城市来,执意留在连平生活。我就是想知道,这份决绝背后的支撑是什么?他们何以可以抵挡得住外界如此之多的魅惑?生活的极速转折难道一点没有动摇他们的初心?
阿龙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他们的排练室——里哥的「仓库」门口,当时夜已经深了,但暑热还盘踞着,大家都湿乎乎的,但很开心很平静。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开连平」之后,阿龙顿了一下,他又表现出了他一贯的直头直脑,一脸狐疑地,扫弦一样急速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连平?」
从北京飞往广州白云机场所需的时间一般是2个小时30分钟,从白云机场开车到连平的时间,还要2个小时30分钟。
我和九连真人的经纪人宋佳、助理外加里哥三个人,挤在一辆网约来的快车里,在黑漆漆的高速上,夜行。
里哥钻进副驾驶后做的第一个动作,是把自己的座椅往前调了一大块,因为还有一个箱子塞不进后备箱只能塞在后座,他怕我们的位子挤,后来全程,他两只腿就一直顶在座位前面,他体贴的,啥也没说。
距离连平还有大约30公里时,明显感觉里哥的话多了起来,他开始和一样说客家话的司机攀谈起来。进县城了,灯火逐渐清晰,里哥忽然回头问我们:「饿不饿?要不要吃个宵夜。」我们径直开到阿麦家楼下的一间牛肚胱店,一个人要了一碗牛杂粉。里哥教我们,牛杂和粉可以和一种蘸料一起吃,蘸料由薄荷、香油、盐巴和蒜末混合而成,很爽口。已经是午夜临近1点钟了,连平县城安安静静地就在眼前,偶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过,街道终归轻谧静止。
之前近一年的时间,阿龙、阿麦和里哥他们几个人,经常会在排练之后来这里吃一碗粉,有面有汤,热热乎乎的。他们的排练通常只能在傍晚时开始,阿麦离得最远,要从20公里外的上坪镇开车来,排也不能排得太晚,第二天,两个老师都要早早去上课,万里也要送女儿上幼儿园。
排练之外,他们最常做的事情还有聊天和散步。
「连平人很喜欢散步的,哪里都可以散步。」阿龙说,体育场是他们比较经常去的地方,一圈一圈地走,不会觉得累。万里还推荐我去一个叫鹤湖的地方,在县城旁边一点点,其实只消从一条街拐个弯,光景马上就成了乡间,梯田里种着荷花,傍晚了还有农妇在地里忙作,抬头环顾四周,都是山,无穷无尽。
我就是在一个夕阳时专门去的鹤湖,只为了亲眼去看一看《莫欺少年穷》里那第一句「西边,太阳落山……」那是我们认识九连真人的第一刻。结果我发现,在连平,太阳会落得比平常地方都早一点,因为她会落到山后,而山,是高的。
5.
有一个男人,留着过肩的长头发,永远穿一件白衬衫,每天踩一辆自行车在城里穿来穿去,过去总背着一把吉他,现在很少背了,因为找到了一个工作,工作在20里外的镇子,他就还是踩着自行车去,有时候一周回来一次,有时候两周也不见他。有一次他回来,家都没回,径直去了里哥的仓库,刚好仓库门开着,他就进来喝喝茶,聊聊天。全连平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不接受他,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是九连真人的一个朋友。
这是在北京时,他们给我讲的一个真人真事,阿龙说,这个朋友「永远都很乐观,我们有时候会替他担心,他过得不如意,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多人不理解他,但是他还好,心态好,重义气。」
我在连平时念叨着,会见到他吗?他们三个说,不一定。
我们在仓库里坐着,喝里哥的茶,一种「有玉米味道的绿茶」,高山上采的野茶,今年就没有了,因为大雨洪水,采茶的朋友的一辆四驱车让水冲走了。
正午时分,热得燥,仓库外的墙上,一只蜻蜓被困在蜘蛛网里。仓库里没有空调,里哥在打扫。他说喜欢夏天的仓库,「这间房子没有西晒,四周都是知了叫,喝茶聊天,很舒服。」他念着想再买个冰箱,冰些啤酒进去,朋友来了可以喝,解渴祛暑。
下午,时间到了,里哥要赶回家去送女儿上舞蹈课,我蹭他的摩托车一道回去。路上看到小街里好几户传出哗啦哗啦摸麻将牌的声音,里哥笑眯眯地讲起件真事,说是曾有前辈责他们玩乐队,「不务正业」,他当时反问什么才叫「正业」,对方答,打麻将啊,「说这才叫有效社交。」
现在,九连真人火了。白岩松在决赛中说,「这个夏天之后你们的家乡人会为有你们这样的乐队感到骄傲,会给你升职加薪,接下来你们还能用乐队养活自己,领导不让你辞职。」
阿龙说,最近确实常有年轻人会骑摩托或者自行车,来到万里的仓库门口,他们不打招呼,不进门,就在门口的空地转几圈,看一看。我们在小店里吃饭,也有瘦瘦的男孩子们坐在旁边桌,认出万里或者阿麦,他们不会上来相认,但眼神很喜悦。
有一天中午万里带我们去了一间牛肉店吃饭,那里的老板胖哥是他的好友,胖哥有两个小女儿,里哥说他留起长头发之后第一次要扎上,就是在这里,还是管老板的大女儿借的头绳。到了晚上换阿麦选地方,没想到他也兜兜转转把我们引去了同样这一家,吃到一半,干脆一个电话把里哥也喊来了。
回到北京之后很久,我记得的都是这些画面和细节。
我问王硕,质朴到底是什么?王硕跟我说,人贵在平凡。
「平凡是生活方式,他们唱的『出人头地』是要争口气,一个是命运,一个是你的选择,你努不努力?你是不是在做事?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做事,哪怕依然有人误会你,在你后面指桑骂槐?你都不关心,你就继续做你的事。」
我再问,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九连真人?他说你再去听听《莫欺少年穷》,人多渺小啊,可人再渺小,也都想出人头地,矛盾吗?矛盾。「谁不是在矛盾当中获得了快乐?痛不痛苦?痛苦,正是因为有那份痛苦,你才有了自己的爱好,才知道什么叫快乐,没有痛苦就没有快乐。」
离开连平那天早晨,我起晚了,我们本来约好了一起去看阿麦给学生教钢琴,结果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下课了,桌子上摆着两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叶板和油果,这是九连真人《北风》的一句歌词中提到的两样连平小吃,前一天我们一直念叨想吃,阿龙说很少见了,以前他都是在家里听到挑担卖油果叶板的人走过,车上有铃铛叮叮当当响,后来再听不到铃铛声了。我们以为买不到了,没想到,万里暗暗听到,回去专门问了母亲哪里还有卖,起了一个大早,帮我们买来了。
那天午饭后,他骑摩托载我到市场路——这也是北风里写过的一条路。我们就在街口告别,其实也没有告别,寻常得就像一会儿还会在仓库见到似的。
我走在连平的街上,烈日灼肤,开铺的老板在躺椅上午歇,可爱的孩子随处可见,年迈的老人几乎从来没有停下过自己手里的营生。
我忽然在这样的灼烧里想起阿龙反问过我的另外一个问题:「我有点想反驳,就是为什么总说我们待在家里面,就是安于现状呢?我不觉得是安于现状,我们在做着同样喜欢做的事情,只不过地方不一样而已,难道这就叫安于现状吗?难道说待在小地方、待在老家就是安于现状吗?很多讨论好像说,小地方的人、在家里面工作就没有任何价值一样,就感觉生活一潭死水,大家都是这样想象的。其实他们真的了解我们吗?」
摄影/周晨 2019 南窗音乐节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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